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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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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他的面部肌肉像是死人。我才知道资料室大概权充了他的隔离反省室,吓得我回身就跑。    
    据负责我的“问题”的W讲,L对一个女中学生有猥亵行为,运动后期,作为“触犯刑律”者,他被捕并判处8年徒刑。还传出来过他劳改中在清河农场织袜子。刑满释放前,他因病去世。    
    机关还有一个划为极右分子的广东人V,说是他在反省期间手淫,被人发现,成为右派乃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证明。    
    怎么会不吓人?好好的团市委,瞬间变成了看管阶级敌人的拘留所。    
    团市委所属一个单位(少年宫),一位女同志批判该单位的右派分子,揭发了此人的涉嫌污辱女性的“荤”话,此女同志由于激动,当场气晕过去,这种义愤也令人震惊。    
    团市委当时抓出一个右派比发现一个苍蝇还方便。W是抓运动的骨干之一。他戴一幅小眼镜,个子不高,很能分析问题。其时他刚刚离了婚。他找我谈了许多次话,中心是要帮助我转变,要把我拉回来,为此,就要挖、找自己的错误思想错误观念。他常常用归谬法,你有A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仅仅有A呢?有A就有B,然后是CDEF……直到Z,直到Z+,Z的无限次方。    
    W小火慢攻,启发诱导:你对区里的部门有这样那样的看法。那么对市里呢?对中央呢?对国务院呢?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呢?你在斯大林的事出现后有糊涂认识,那么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呢?对于敌人呢?对于反共宣传呢?对于唯心主义呢?对于贝克莱大主教呢?(贝是列宁在《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中批判过的主观唯心主义者的代表)。    
    他的逻辑并非无懈可击,然而势能比逻辑更重要,他负责审察我帮助我批判我,我负责接受批判忏悔旧我。他的逻辑的优势与威严显而易见。    
    我对于W与他领导下的几个人采取的是全面合作的态度。我相信问题,该整,这是大前提。而组织的目的是教育我,批判从严,处理从宽,今后从严,过去从宽,我相信党的政策历来如此。我相信W等同志对我是与人为善,他们都很尊重我,很客气。在批判最严厉的同时与我一个桌上吃饭,给我布菜,鼓励我要有好的态度,要我再检查再交代,再交代再检查,再上升一点,再深挖一点,再再再一点又一点永远点点点。我相信他们,真心相信对我是帮助是挽救是一片热忱。我也相信自己确实需要认真清理一下,我确实偏于软弱、过敏、多思    
    ,不够无产阶级。同样,对不起,我也深知,我极清楚:想怎么样你,这是完全无法抗拒的,任何微小的抗拒,只能带来更大的危难,你只剩下一条路,举双手投降,说啥就是啥。本来思想问题抓不着看不见,不能称不能量度,全看怎么分析。    
    对我的批评都与文艺问题有关,W表示他是懂文艺的,他也从艺术上批。如指出《组》中有哪些败笔。    
    W的名言是:关键在于鼻子与屁股。什么言论,什么文章,用鼻子先闻一闻,自然明了。屁股坐在哪里,看法自然不同,屁股决定取舍,屁股决定觉悟,屁股坐过来,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不解决怎么得了?怎么得了???什么叫觉悟?什么叫聪明?聪明和觉悟就在于对阶级利益的敏感。你连自己的问题都敏感不到,你有什么聪明?你最愚蠢。你现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沙上的,要无情摧毁,你是有前途的,但是要换一个灵魂。    
    W还有一个独特的说法,叫做“革命的阿Q主义”,就是要敢于承认自己犯了大错误,承认了比不承认好得多,既然敢承认就证明能够改正,既然能够改正就证明能够汲取经验,成长壮大,坏事就变成了好事,现在愈是承认自己错误极大,未来就越是光明无比。这样低头认罪就是伟大胜利。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二十三、新的一页(2)

    第一我佩服他的分析帮助。第二,我分明感觉到他批判我时的快感。    
    我还必须承认,如果是我批判帮助一个人,如果是我“帮助”他,我的振振有词,不一定逊于他。    
    开了一天会,除我外共六个人,文明批判,有理有情,但也称得上慷慨激昂,金声玉震,六个人赛着看谁讲得更好、更巧、更深、更严正、更具杀伤力和爆破力。六个人都比被帮助的人高明万倍,六个人都有一种幸福感和被信任感和庄严感。也许当初对一个突然人五人六起来的人还有某些不解,某些羡妒。多么渺小!多么卑鄙!当说完这样的话也可能有一种自己从而伟大和高尚起来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的吧。    
    然后挂起,直到1958年8月,确定帽子。半年前,清华的团委领导人阮铭先生已经向该校全体团员宣布了王某的帽子,我妹妹时为清华学生,大惊,告我。我为此找过W,W说尚未定性。    
    时过境迁后,人们透露,是在中宣部周扬主持的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命运的。北京市委杨述副书记坚持不同意帽子,单位负责人W坚持一定要划,争了很久,W提出一系列王自己检查交代出来的错误思想为根据,如被启发后想了想,觉得海德公园的办法也不赖。最后周扬拍板:划。    
    在批判会后三天,我照了一张照片,我开玩笑说是普希金的风格,我拿着背在肩上的小棉袄,一脸的光明与潇洒。整个青年时代,我没有照出过这样帅气的照片。只有一个晚上,我很慌乱,一夜无眠,不断地起夜小便。    
    W已经欲罢不能,搞完我后,又把他的一位副手几乎打成右派,只因名额限制,开除了该副手的党籍,却没有给他戴成帽子。此后W两次吞安眠药自杀,一次在庐山会议后反对右倾机会主义之时,救回来了,他只承认是严重神经衰弱,安眠药吃多了。最后他终于在文革一开始时死去了。他的心情有特别不好的一面,他的老婆很白净漂亮。传出来是他办不了事。文革后团市委给一批被文革迫害至死的同志开追悼会,W的追悼会我也去了。我在追悼,在告别一个时代。    
    总体来说,W收拾我并无个人动机,团市委的反右,我没有发现公报私仇的情形,像20余年后的一些文艺作品所表现的那样。人人为事业为原则与同事友人亲人突然撕破脸,大义灭亲,血箭封喉,这更要命。撕破脸,这三个字是当作正面语言公开提倡过,而心慈手软,是要不得的。那时候整天学习《东郭先生》与《农夫与蛇》,那时候有多少狼与毒蛇呼唤着人民的铁拳。    
    这里有一个重大得多的前提、原则,那就是,人们认定,党的领导是代表着工农劳苦大众,代表着世世代代受压迫受剥削的底层人众,代表着最最弱势的群体,虽然那时还不时兴这样的说法。人民有权利复仇、清算!这样的意识形态的特色和魅力在于,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让资产阶级在这样的意识形态面前发抖吧,总算到了这一天,把同,把几千年来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就是要覆地,就是要翻天!铁树开了花!哑吧说了话!世世代代的奴隶的黑手掌握了大权!只要想一想世世代代的杨白劳、喜儿、斯巴达克思、汤姆叔叔(《黑奴吁天录》又名《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主人公)受了多少贫穷、痛苦、侮辱、压迫,血海深仇,黑咕隆咚苦井万丈深,那么,请问,作为一个城市青年,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狗屁作家,一个养尊处优的却又打着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旗号的干部,就不应该受受人民的严厉教训吗?怎么整治也是有理的,你怎么被轻视也仍然具有优于杨白劳的命运,你怎么被批判也优于喜儿的屈辱,你怎么丢脸也胜过做牛做马的工农。你当然已经具备了原罪心理,一想到自己包括上一代人与工农大众的距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就认定自己是一代一代欠着账的,必须通过自我批判改造,通过自虐性的自我否定,救赎自己的灵魂。    
    有了这个大前提,接受批判并非难事。也不是事后诸葛亮们用钙含量骨硬度的信口开河红口白牙能闹明白的。    
    等候处理期间我阅读了大量西洋文学作品。我爱读狄更斯。尤其爱读《双城记》。“这是光明的年代,这是黑暗的年代;人们走向天堂,人们直接下了地狱……”(非原文)的句式深得吾心。从狄那里,我越发明白,人生充满试炼,好人须历经险恶,命运无常,千钧一    
    发,祸福生死,相隔一层薄纸,而最终最终,光明战胜黑暗,人必须挺住,不能失却信心。狄更斯的著作大大地帮助我度过了1957到1958那一段特殊的日子,虽然我的遭遇与狄更斯所写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    
    我也重读了《苦难的历程》。它的主人公与故事对我极其陌生,但是它的题记,什么人要在“血水中洗三次,在碱水中洗三次,在清水中洗三次……”令我感动万分。与这样的清洗九次相比,我的日子算是够舒服啦。    
    我与那些与我私交甚好的朋友文友一起谈起的时候,我们也一致认为自己应该接受批判,应该晾晒灵魂,把恶臭的霉变清除,方能有无限光明的未来。特别是想起我在738工厂的精神危机,我更认为对我的批判非常及时,非常必要,这才是主要之点,其他则是细枝末节,鸡毛蒜皮。    
    而且我相信,通过一次这样巨大的震撼,这样一种史无前例,雷霆万钧,除了咱们这儿哪儿也搞不成甚至也不敢想的事变,中国社会将会焕然一新,这儿将会成为全世界最光明的地方。为了大事业,牺牲个把小文人也是值得的。    
    我给身在太原的瑞芳写信,详细论述对我的批判帮助是必要的正确的有益的。然而,她根本不相信这一套,虽然她也读了狄更斯与阿·托尔斯泰。她在学校,拒绝接受将她搞成“官、骄、娇、暮、怨”“五气”的代表,不惜与校领导决裂,离开了学校。现在一切明白,如果我与她一样,如果我没有那么多离奇的文学式的自责忏悔,如果我没有一套实为极“左”的观念、习惯与思维定势,如果不是我自己见竿就爬,疯狂检讨,东拉西扯,啥都认下来,根本绝对不可能把我打成右派。我的这种事实上的极左与愚蠢也辜负了那么多其实想保护我的领导同志。归根结底,当然是当时的形势与做法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最后一根压垮驴子的稻草,是王蒙自己添加上去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是王蒙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毫不过分。


《王蒙自传》 第四部分二十四、置之死地而后生(1)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我一听就觉得残酷,但身临其境了,就明白了,必然如此,只能如此,岂有他哉。    
    包括父亲,也表示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的拥护。他早已吓破了胆。他虽然早在1946年入去了解放区,但因一贯自由散漫而又学无专长,一直不得烟抽。1955年结合反胡风各单位搞肃反,追起他的历史,他因在担任青岛师范校长期间当过日伪的国大代表,他自感罪大恶极    
    ,他表示他已做好接受人民的处决的准备。    
    父亲尤其鼓励我去参加劳动(改造)。他反复引用俄苏科学家巴甫洛夫的名言:“我爱脑力劳动也爱体力劳动,但是我更爱体力劳动。”    
    我在少年得志的时候还有点“不健康”情绪,包括青年作家同行也说我或有“淡淡的哀愁”。1958年翻车以后,我却只剩下“健康情绪”了。健康的年代你和我和他都可能有不健康的情绪与表现。而不健康的年代,你再不健康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活下来的都愈来愈健康。    
    等候处理期间我派到少年宫工地参加建筑劳动。我高高兴地一次与同伴共抬八块城砖。每块砖十八市斤。最多时我与另一人抬过十二块砖。我咬着牙大桶挑水,挑洋灰,挑沙子灰,用完右肩用左肩,我学会了换肩,就更能挑了。给抹灰工供泥供各种灰,用一长长木柄圆勺,上下挥舞,其乐如游戏。我曾经悲哀地想过,我太早地政治化了,我没有童年。现在,终于补偿上一些了。夏天大雨,工地宣布歇工,我与暑期回来的芳一起去新街口电影院看西班牙电影《骑车人之死》,冒着暴雨打着伞挤公共汽车,没赶上片头,电影散场了大雨未停,我感到很幸福。    
    我热爱生活,我享受生活,这是无法改变的。1957年8月1日,我奉命去京郊的门头沟区斋堂公社(乡)的军饷大队(村)的桑峪生产队(自然村)。我背着行李什物,在京包线的雁翅火车站下车,走了三十六里地才到达桑峪。我第一次走在大山大河之旁,我看到了筑路大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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