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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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僚主义?反官僚主义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主席又说,小说有缺点,正面人物写得不好。对缺点要批评,一保护,二批评,不是一棍子打死。
主席说着说着找不着香烟了,便说“粮草没有了”。据说是陆定一连忙给主席送去了烟。
如此这般,化险为夷,遇难成祥,我的感觉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我同时告诫自己,不可轻浮,注意表现,在自天而降的幸运面前更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北京日报的记者对我进行采访,我的回答刊登于报纸后由新华社发了通稿,我是说各种对小说的议论批评对于我还是有帮助的,包括棍子式的批评,也有令人警惕的作用。当然,把小说看成政治上的异己之作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赞成对于作品进行两点论的分析,我还要提高改善自己的写作质量,大意如此。于是各方赞扬王某的谦虚谨慎,严格要求自己。但是吴小武对我说,你说棍子也有好处,这是不对的,棍子就是棍子,不能欢迎。
近半个世纪后的2005年,写到这些事,我涂了两首旧诗,七律,《感怀》诗曰:
此生多事亦堪哀,九命七羊叹妙哉。
误解方愁诚似巧,夹击复笑妒犹猜。
河东皓月千山静,案底闲花四海开。
大块文章皆胜景,逢源蜀道过蓬莱。
激浪排空海未惊,沧桑一粲意从容。
朝云妩媚诗千里,暮雨迷蒙雾几重?
尴尬风流成百味,纵横嘲谑也多情。
可怜犹梦如椽笔,写过春秋写月明。
头一首诗的第二句“九命”,俗说狗(或猫)有九条命,听北京人这样说过,而在新疆的少数民族中,我也听到过这种说法,而羊通祥,指常常逢凶化吉。
第三句谓浅者但知什么聪明不聪明,哪里知道境界与心胸。
妬犹猜,即猜忌之意。
第五句暗含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意而用之。
第六句含“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闲花云云,指文学,谦词也。
第七句的大块不是文章的定语。用李白《夜宴春桃李园序》意:“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是指大自然,语出《庄子》。
第八句,指在艰难的道路上常有师友相助。蓬莱指仙境。此句亦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意。
第二首,朝云句或可指《青春万岁》。
暮雨句或可参考我在2005年《收获》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秋之雾》。
“朝云暮雨”,语出宋玉《高唐赋》。
而《尴尬风流》,是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拙作新书的题目。
如椽笔,可参阅拙作旧诗《秋兴》。
尾句“春秋”或谓指拙作“季节系列”。而“月明”,或指拙作《青狐》。
北京市文联也召开了座谈会谈这篇小说。我从而结识了林斤澜、邓友梅、葛翠琳等作家。青年作家都对《组》大唱赞歌,抨击棍子,情绪激昂,真心支持。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则谈笑风生,海阔天空,闪转腾挪,行云流水,不溅水滴,不沾泥点,与作品与批判都保持着绝佳的距离。我的印象是有点不知所云,但又都很学问,很教授,很潇洒,很老练,很成熟,与毛头小子们果然不同。林斤澜着重谈小说技巧,不谈意识形态与政治思想(这个选择他一直延续至今)。端木蕻良谈到了李长之叔叔在《文艺学习》上发表的批评文章,关于典型问题,李说写北京有这样的干部,是不典型的。端木老师则说自己与李都是教条主义——我的印象是,教条主义是一顶十分愜意十分暖人的帽子。
此后,传出来一个说法,说是市文联一位中年作家撰了一个词:“五小闹北京”——指的是除我外,邓友梅的《在悬崖上》,还有刘绍棠、丛维熙,可能还有邵燕祥几个人的作品引起了一些动静。文坛上的“词儿”,比作品多多。正如杜甫诗:“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卖杂货》流行歌曲也唱:“风波浪里危险多”。与当时的总的情况相比较,这倒也不足挂齿,它并没有引起我的足够的注意。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文坛多事,成为水深浪阔的险地,除了抓斗争的方针外,文坛本身的不忿儿,不服,白眼儿红眼儿,恶语伤人或者伤人不带恶语,也构成了每次大动干戈的舆论基础,群众基础。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二十、大起大落(1)
这里我要补着交代一下,一个是由于团市委领导的关心,我自1956年秋,到四机部所属的783工厂——北京有线电厂,任团委副书记。我原来说过,写完反映中学生的《青春万岁》以后,我要再写一部反映大学生的作品。团市委领导王照华同志说,不要老写小资产阶级了,我就去了工厂。
工厂位于酒仙桥电子工业区,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156项重点工程之一。工厂的对口援助
单位是列宁格勒红霞工厂,从厂长,到总设计、总工艺、总会计师,一直到车间班组,都有相应的苏联专家与我们并肩工作。
1957年1月28日,我与瑞芳在京结婚。她还有半年的大学没有上完。《组》的所得已够我们购置了当时条件允许的一些装备,包括玻璃书柜、一头沉书桌、半软沙发椅等。我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只想着天天与芳在一起。
林默涵老师将他打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关于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清样给我,征求意见。这也是毛主席说过的,批评谁先送过去看一看嘛,可以批评也可以反批评嘛。
此时萧殷应约正给《北京文艺》(现名《北京文学》)写一篇关于《组》的文字,他约我交谈。我告诉他林的文章的事,并告诉他,林文指出来的几处写得不妥的文字与小说结尾,都不是我的原作,而是《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修改的结果。萧殷非常重视这一情况,并强调此事必须说清,才是对党负责的态度。我在给林默涵同志的回信中说及了此事。
于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约见我,说是要就作家与编辑的关系问题开一个座谈会,要我参加。我同样感到了邵对于我的呵护有加。他说话中提到秦兆阳同志为人有些骄傲,看来作协领导有意对秦有所批评。秦因发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提出改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社会主义时代的现实主义”,即现实主义就是现实主义,时代变了,但现实主义的精神不变……而引起了主流理论家的头疼,张光年同志发表专文批评了此文。
谈完话邵荃麟派他的专车送我回家,我感到荣幸。那时他住在大雅宝胡同的一个小院。
在此座谈会上,我对编辑部的修改抱一分为二的态度,我完全无意抱怨编辑部,更无推托“责任”之意。我比较不赞成的修改主要有两处,一是写到林震怎么样注意到赵慧文的白白的手儿,这是我那时写男女之情哪怕只是友情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写法。一个是结尾,我的原作是林震同志敲响了区委书记周润祥同志的办公室的门,被删掉了,多少影响了小说的调子。对此,我并未在会议上挑明。此外,我认为他们修改的问题不太大,也有改得好的地方。例如原稿说什么刘世吾的“鹰一样的眼睛”如何如何,不妥,改掉了。座谈会上茅盾发言时就提到了这个例子。我觉得茅盾的发言有他“民主人士”的分寸,给我一种零度倾向的感觉。
有关发言都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了。我接到了一封信,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作家写来的,我记得她的笔名是“布文”,但此后怎样找也是查无此人。她在信里说,本应以此为契机把编辑们的问题好好说一说的,但想不到王蒙是那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给他们留了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给她回了电话,她笑着说“算了算了,现在也没有像我这样多事的啦……”
文坛的深浅,其时我是一无所知。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更重要的背景,说是毛主席对于编辑擅改《组》稿事震怒了,他老说是:这样改缺阴德。
有趣的是我其时对《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意见远比对《文汇报》小,我的发言中倒是有不点名地说《文汇报》的话。该报的承受力很强,我发完言恰好看到了梅朵与他的妻子姚芳藻。他们见我边点头边笑,苦笑加傻笑,令你没了脾气。很快,浦熙修与梅朵登门拜访,千说万说一定要选载《青春万岁》。也幸亏有这么一选载,否则,一切要等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再说了。
三弄两闹,《组》的事不但化险为夷,而且变成了我的一件大幸事。当年“五·四”,我被评为“北京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全国团代会上,团的中央委员(也可能是候补委员)候选人名单上出现了我的名字,后未成——估计是由于基层对我的反映不算正面。
我反省,我当时有点精神危机,工厂的生活我并没有钻进去。拥挤的公共汽车,挤得满满堂堂的工人宿舍(原来按苏联图纸修的是家庭用单元房子,变成集体宿舍,坐便式马桶工人用着不习惯,乃蹲到“圈”上大小便),排着长队买饭的大食堂,机器运转的噪声与机油气味,给我以新的印象也使我感到隔着一层。我定不下心来。我老觉得我应该有焕然一新之作,又作不上来。我不那么喜欢和同事谈荤笑话,谈级别和待遇,谈平常的话题。我这时满脑子是文学、艺术、激情、理想、深思、忧郁、悲哀、追求、大地、天空、繁星、永恒、色彩与交响……不能容忍一分一厘的世俗、庸俗、流俗。远比此后40年就是20世纪的最后十年的一些中年作家的情绪更为偏激。我对反世俗的劲儿的切肤刻骨的体会太深太深。厂里其实对我很好,他们已经没法做得更好。厂里给我一间宿舍房,除了四面白墙,那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呆在这样的房间里我有一种空白的感觉。而每天下午,一看到太阳走向西边,我就觉得心神不定,恐慌,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情感渐趋贫乏。
我的对于契诃夫的迷恋也使我变得自恋和自闭起来,契诃夫的核心是对于庸俗的敏感、嘲笑与无可奈何的忧郁。一个人追求一个有醋栗树的院子,他得到了,他傻喝喝地怡然自得,他显得更加愚蠢乏味。一个女孩,过着好好的日子,迎接新婚,突然悟到了她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和无聊,她抛弃了一切世俗的幸福,断然出走。看多了契訶夫的书,你不由得怀疑起那个叫做生活和日子的东西,世间有多少重复,多少从俗,多少随波逐流,多少干脆应该算是麻木的东西,有你不多,没有你不少,不想则已,一想,不免慌了神。
我应付过了《组》带来的危机,我的应对还算老练得体,我希望我的面目焕然一新,然而,新起来谈何容易?我甚至于想写一篇能够弥补《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不足的作品,我定名为《无果花》,正像我熟悉刘世吾那样的老气一样,熟悉年轻人在事业中的只开花不结果或只结酸果。然而,在为新的作品规定了题目以后,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说来惭愧,新婚乍别,我感到了一种酸楚。在班上缺少激情和投入,回家来孤孤单单,心神不定,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躁郁综合症。是成了“名人”烧的?是终于患上了文学原植物神经紊乱?是新婚乍别症?是小资产阶级脱离工农?还是反右前夕,密云欲雨的低气压造成的经络不通、脾胃不畅,水土不伏?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二十、大起大落(2)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五七年的大鸣大放时期,外国人叫做百花时期,开始了又转变了,结束了。
我被邀请到有关文艺工作的各种征求意见会上。我注意不要放炮。我甚至在市委宣传部召集的一次会后,体己地告诉邓友梅,说话要慎重,根据我的了解,领导方面并不喜欢那些“鸣放”。
我还挤出了时间与芳一起参加自费香山旅游,赶上了大雨雷电,吃的是西餐。此后多次我去寻找那个我与芳住过一夜的地方,找不到了。那个地方叫做“香山别墅”。这是唯一的一年,北京试办了自费周末旅行。反右之后,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一锅端了,直到改革开放,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
我常常想起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第一部《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