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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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的冲动来自对于我的诗情之弦的拨响。小说里写道: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这是诗。三轮车夫说不要钱,这是诗。(其实没有这样的事,但是有一次我坐三轮到区委,车夫确实表达了对于区委的敬意与拥戴。)与老同志们交流,这是诗。见到了赵慧文,这更是诗。吃荸荠是诗。吃馄饨是诗。下大雨还是诗。槐花颂是诗。突然出现的“炸丸子开锅”的小贩吆喝也是诗。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就注意到了炸丸子的吆喝声,叹息良久,而且说从“炸丸子开锅里”感觉到了王蒙的特点。或许应该是:诗意与平凡,入世与出世,小与大,俗与超脱,有与无,骄傲与谦卑,灵界与人间……
至少,这不是一个直奔主题的小说,后来,在我接受批判的时候,一位小领导批评说《组》里有许多不必要的描写,例如,林震与赵慧文长谈后,提到广播节目的变化的文字便属多余。我能说什么呢?
它也是青春小说,与《青春万岁》一脉相承。青春洋溢着欢唱和自信,也充斥着糊涂与苦恼。青春总是自以为是,有时候还咄咄逼人。青春投身政治,青春也燃烧情感。青春有斗争的勇气,青春也满是自卑和无奈。青春必然成长,成长又会面临失去青春的惆怅。文学是对青春的牵挂,对生活与记忆,对生命与往事的挽留,是对于成长的推延,至少是虚拟中的错后。是对于老化的拒绝,至少是对于生命历程的且战且进,至少要唱着青春万岁长大变老当然也变得炉火纯青。作为同样的青年,作者对林震二十四个同情,作为干部,作为已经执政的共产党党员,如果是在工作中生活中,作者只能把林震看作小儿科、爱莫能助,却又为之长太息以掩涕。林震说什么党是心脏,心脏里不能有尘土,所以党的机关不能够有缺点。笑话!这样的天真烂漫或者幼稚可笑,这样的十足废话毫无意义,作者写的时候未必不明白。然而,这是愿望,也是我们的审美幻想,审美对象。生活中缺少现实感的东西也许在审美中更加迷人。我们善良,我们天真,我们的愿望常常不能实现,因其不能实现就更要写到小说里。不是吗?在病历上、诊断书上、条例上、操作规程、使用说明书上与法律上写不进的东西,难道就不能写在小说里吗?
我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它是我的另一套应该叫做心语的符码。它是我的情书,给所有我爱的与爱我的人。它是我的留言。有一天,没有我了,留言还在,这么一想已经使我热泪如注。它是我哼唱的一首歌曲。它是我微醺中的一次告白。它是我点燃灯火时,看到绿草发芽或者山桃开花时许下的愿。它是我献给生活的一朵小花。是我对自己,对青春,对不如意事常常有的人生的一些安慰。它又是对于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新中国,伟大的机遇与伟大的世界,对于大地和江河山岭,对于日月和星辰,对于万物与生命的一种感恩,当然不无自得,不无飘飘然。它是我的问号,惊叹号和逗点。一个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一个被历史所娇宠的天选人材、少年意气的共产党员,才会有这样的倾吐,这样的诗篇,这样的坦露心扉,这样的心灵絮语,或者硬起头皮说出来吧:这样的文学撒娇。
所以毛主席说了作者有文才。当然是毛主席,一眼看了出来。而另一面,叫做大洋彼岸的一些人,在将此作收入到意识形态挂帅的《苦果》(一九五八年出版于伦敦泰晤士出版社,副题是“铁幕后知识分子的起义”)中的时候,在反共主义的激动中仍然没有忘记说了一下:王蒙的小说有一种Differentstyle——不同的风格。是不同啊。比较一下那一年与王常常被同时提起的发表了影响甚大的“揭露阴暗面”特写的另一位写作人吧,与他的黑白分明,零和模式,极端对立,一念之差换转过来就万事大吉的对于生活的审理与判断相比较,或者哪怕是与苏联的奥维奇金、杜金采夫相比,小小的王蒙是多么地不同啊。
然而,与极其敏感又极其重要极其政治的题材相比,它的作者还是太年轻了。小说说不定与他本人一样有营养不良与发育不足,有孱弱与过敏,有钙和西斯敏的缺失。它的气象并不宏伟,它的自信并不坚决,它的分析并不面面俱到,它的展示并不有力,它的思辨并不分明,它在一个强有力的时代,在一个相信斗争,相信实力,相信意识形态决战的时刻,在一个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为圭臬的时刻,在核武器、北大西洋公约与华沙条约、暴力革命与坚信战争不可避免的年代,在镇反肃反、土改
反霸、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清理中层……万众一心铸造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的当儿,在一个大气磅礴然而粗糙得出奇的年月,嘀嘀咕咕地诉说两个一知半解、脉脉含情、纯洁无用、善良软弱的青年人的小小昏话……这不是荒谬的吗?鸣乎哀哉,夫复何言!
我曾经开玩笑说,用小说克服官僚主义吗?不,还是用官僚主义克服小说更方便更可操作。这里需要的是另外的尺度,另外的价值判断,另外的说法。
如果不是用反对什么克服什么的标尺,(尽管在作品的一些层面包含着反对什么不反对什么的含意,)而是用阅读的角度,沉吟与遐想的角度,参考、自慰与益智、怡情的角度,从心灵的共鸣与安放的角度,从审美和形象思维的角度来看呢?什么都克服不了的小说却在“克服”(谁让王蒙这样习惯于用这个特定年代的词儿呢?)着衰颓(这个词我在《青春万岁》里就事出有因地使用了,即老化)、克服着无动与衷与得过且过,克服着遗忘与淡漠,克服着乏味与创造力的缺失,一句话,小说想留下青春。小说不是什么有力量的存在。小说作者在许多情况下属于弱者,强者可以从政从军从商却看不上从文。小说的仅有的力量在于打动人心,供读者一恸、一哂、一惊、一皱眉或者一笑。小说的可能性是通过打动人,多多少少地,常常是少少地,快快慢慢地,常常是慢慢地,影响一下现实。有时候夤缘时会,小说也能红极一时,闹轰一通,时过境迁之后,你才知道那对小说与它的炮制者并非幸事,也绝对不能持久。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十七、这篇小说(2)
革命需要文学,需要文学的理想、批判、煽情鼓动。文学心仪革命,心仪革命的理想主义与批判锋芒,马克思说得多么好啊,无产阶级要用大炮来批判旧世界,叫做从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文学也心仪革命的悲壮与浪漫,道德完成与自我牺牲。青年爱文学也爱革命,青年是革命的先锋,有时候还成为主力。革命使苦闷的、燃烧的、急躁的与诚挚的青春目标明确,阳光灿烂,想到就做,透体充实。然而革命也不会永远欣赏青春的空洞与摇摆,偏激与狂热,眼高与手低,脆弱与情绪化。而青春呢,当它发现革命的实际非常实际,革命的浪漫并非永久,革命的应许并非毫不走形地兑现百分之百,尤其是您哥儿几个设想的革命梦并非就是革命本身的时候,它会咕叽些什么呢?它会闹腾些什么呢?它会神经些什么、思考些什么、选择些什么呢?
那么,给他们几篇像样的小说读读吧。在一个全民欢呼好几年了的伟大崭新的地方,让我们也听一听各种内心深处心灵深处的潜流一般的声音吧。
这就是时过半个世纪,作者本人对于Differentstyle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夫子自道。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十八、青春万岁(1)
就在“组织部……”发表出来的时候,我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也完稿了。
我为它写了序诗: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
这是主要的感受,写作就是编织这些精彩绝伦的日子。尤其是1949年以后的日子,像画片照片,像绿叶,像花瓣,像音符,像一张张的笑脸和闪烁的彩虹,这就是新中国第一代青年的日子,没有比度过体味过这样的日子与编织这样的日子更幸福的了,在编织日子的激动中,我体会到写作是人生的真正的精神享受,是这种享受的峰巅。
我不会演奏任何乐器,然而我的写作是真正的乐器演奏。写《青春万岁》,我的感觉是弹响了一架钢琴,带动了一个小乐队,忽疾忽徐,高低杂响,流水叮咚,万籁齐鸣,雷击闪电,清风细雨,高昂狂欢,不离不即。而写《组》是一架小提琴,升天入地,揉撚急拨,呼应回环,如泣如诉,如歌如诗。
我不懂表演艺术,然而我的写作就像是在舞台上演出一部话剧,写到哪个人物的心情与话语,我就不由得默默地乃至出声地学着那个人物的腔调,念念有词,自我导演,自我欣赏,自我评判,入梦难眠。
我是在写小说,但是我的感觉更像是写一部诗,吟咏背诵,泪流满面。我的感觉又像在唱一首歌儿,高亢入云,低沉动地,多少心曲,余音绕梁。我的感觉又像是在表演体操,跳跃翻腾,伸展弯曲,追求姿态也追求健美,追求尽兴也追求精当。
确实,对于一个初学作者,第一个长篇小说是比创世还艰难的工程,光在哪里,影在哪里,人在哪里,物在哪里,时间何点,空间何处,季节怎样运行,悲欢怎样交替,生杀予夺,祸福通蹇,起承转合,哭笑开阖,机遇灾变,全权在我。我的权太大了,空中楼阁,全凭君便,反过来说,天衣细缝,大河小沙,应防功亏一匮,如若变成豆腐渣工程,责任在你,罪过在你,不能原谅:太累了,累死人啊。
现在,这个我创造的世界终于有模有样儿啦。
我还有一个体会,不知道算不算迹近离奇,相信古今中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想这样说。50年代初期我写作《青春万岁》的时候,我特别感觉到,写一个长篇,需要的是一种类似当“领导人”的品质: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领导艺术,小说艺术,作为艺术它们有相通处。你需要统筹兼顾,心揽全局。你不能顾此失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需要知人善任,恰逢其会,你不能张冠李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你需要胸有成竹,举止有定,你不能任意胡擂。同时你必须应对突然和偶然,随机应便,飞扬灵动,不拘一格,时有神来之笔。你必须有时实话实说,把文章做足做透,而另外的时候另外的人物另外的情节上面,你必须点到为止,含蓄从容,惜墨如金,留有余地。你有时穷追不舍纤毫毕现,有时则是雾里看花,月朦胧,鸟朦胧。你有战略的与战术的考虑,有长远的与切近的安排,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写有所不写。有时候需要开门见山。有时候需要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有时候需要风云突变,出其不易,攻其不备,有时候则是投石问路,隔山震虎,把铺垫做足。有时候需要硬碰硬,正面拼搏,不避突兀,有时候欲取先予,欲擒先纵,与读者卖关子。有时候要知难而上,石破天惊,有时候要绕过暗礁,举重若轻,釜底抽薪,化险为夷。要保持虚与实的搭配。要注意急与缓的节拍。要平衡巧与拙的形象。要保持深邃与平易的观感。有时候要独具匠心,精雕细琢,有时候要借力打力,意在不言: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进入化境,使艺术变得平常些再平常些,使手段服从于真情真意,大道无术,大智无谋。时而抓住机遇,夯实凿穿,颠扑不破,扩大战果,延伸领域,上穷碧落下黄泉。时而网开一面,穷寇莫追,余音嫋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时而旁敲侧击,引而不发。时而疾风暴雨,十面埋伏。你不能拖拖沓沓,眉毛胡子一把抓。你要不耻下问,万事贯通,黑白两道,红绿逢源。你还要保持一点身段,爱惜羽毛,只见捻花而笑。你需要时时注意行云流水,道发自然,合情合理,不能强人所难,以意为之,矫情生硬。你对自己的部属、人物要有善意,要有理解,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能漫画化脸谱化。有时候称得上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目能透视如X光B超CT。有时候又要大而化之,一笑了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严适度,捣糨糊和稀泥。你得劳逸结合,疏密得当,不能一味加班加点疲劳作战。你要能细心又能放手,能出手又能拉回来,你要尊重你的人物,你不能越俎代庖……等等。我简直怀疑,一个从来没有作过领导做过组织工作的人怎么样组织一部长篇小说。
当然,以上说法会引起多数同行的反感。相当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