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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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在香山慈幼院幼稚(今称幼儿)园学过二年。那时家住西城,所选的这家幼稚园位于北沟沿地王庙,后来此地改为女三中,后为一六六中,直到改革开放的年代,此地收归文物园林部门,改回地王庙去了。不知能否在旅游创收上有所成绩。
一次幼稚园教跳“皮匠舞”,我的动作老是不对,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跳不了舞。我相信这是旧社会的封闭馈乏和教育的不完善造成的后果,长期营养缺乏造成了我的许多方面的低
能与发育不良。
我小学在北师附小。北师是北京师范学校(中专)的简称,现已不存。当时认为这是一个好学校。邻近的一个煤球厂的工人的孩子名叫小五儿,他几次想考这个小学,硬是不录取,他后来只好去上我们称之为“野孩子”上的西四北大街小学。
北师附小的学生看不起煤球工人的孩子,见了小五儿就唱道:
小五儿,
小六儿,
滴零疙瘩儿炒豆儿。
你一碗儿,
我一碗儿,
气得小五儿干瞪眼儿。
我是在差一个多月不满六岁时上的小学,我瘦弱,胆小,一下子不甚明白学生的角色要求。一年级的两个学期,我的考试成绩都是全班第三名。家长怕我在学校受欺侮,告诉我有事就告诉老师。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喜欢“告老师”的不受欢迎的孩子。有一次告老师的结果是老师不去过问被我告状的孩子,而是先让我罚站,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不耐烦了,便问老师我何时才能坐下,受到教师的呵斥,最后总还是坐下了,但我认为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教训。记住:过多告状的结果很可能不是整了被告,而是使自己烦人,讨嫌。“老板”喜欢的永远是替他分忧的人而不是给他找事儿的人。
二年级时我渐渐显出了“好学生”的特点,我的造句,我的作文,都受到华霞菱老师的激赏。我又极守规矩。有一次全班男生与女生骂起架来,无非也是因为女生爱告男生的状。只有我一个男生不参加战斗,于是几个大个子女生把我搂到怀里,引为同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耻辱。想起来倒也还有几分甜蜜。
我两次受到华老师的保护性教育,一次我与另一女生在写字课上没有带有关文具。按老师宣布的纪律,我俩应到教室外罚站。女生说王蒙是好学生,我一个人罚站就行了。我大喊同意。结果受到了深刻教育,我永远为之惭愧不已。一次是考试时偷看书本。华老师早已洞察,当时保留了我的面子,事后才进行了深刻教育。华教师对我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一次是在先农坛举行全市运动会的开幕式,华老师给我以殊宠,带我去参加,并在路上请我到一家糕点店里喝油茶吃酥皮点心。(这样的经验我写在了《青春万岁》里,就是那个苏君请杨蔷云吃糕点的细节)。但是在运动会开幕式结束后观众挤成了一团,我与老师走散,我挤错了有轨电车,电车卖票的(那时尚无售票员的称谓)大喊“四牌楼,四牌楼”我就上了车,但我家住的是西四牌楼(现名西四,因牌楼已经拆掉),而此车走的是东四牌楼。下车到终点,是北新桥,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一个地方。我知道走错了,初冬,冷风刺骨,肚内没食,我很紧张。于是我当机立断,唤了一辆洋车(骆驼祥子拉的那种双轮人力车),报出了家的详细地址,车夫为我放下了棉帘保暖,四十分钟后拉到了家门口,母亲正心急如焚,见我回来自然大喜,付了车费,并表扬了我的处理意外事件的应变能力,特事特办的能力。一般情况下我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叫车。
从二年级起,我次次考试皆是全班第一。小学三年级有一次作文,题目是《假使》。我乃做新诗一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假使我是一只老虎,
我要把富人吃掉……
这种左翼思想的萌芽,说来也简单,起因于我们家太穷。
三年级我首次参加讲演比赛,题目是“怎样做一个好学生”,讲稿是二姨为主帮助起草的。内容是要身体好、品行好与功课好,大致与新中国的三好学生标准思路一致。我的一个突出感觉是上了讲台,我的妈,底下那么多脑袋,那么多黑头发和黑眼珠。我想成败在此一举,我必须控制自己,大声宣读讲稿,我做到了这一点,至少在发声方面取得了胜利。这是我在公众场合讲话从不怵头的开端。
三年级,原级任(现称班主任)沈老师走了,全班女生痛哭,我没有哭,我不知道一个级任教师的变动有什么必要动感情。不知道这是不是反映了我的理智、冷漠乃至无情的另一面。
刚刚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佟老师接任。她把我叫到她家去看她的戴着学士帽的毕业照,并布置我把头一学期的全部作业重新抄写一遍,说是教育局要给全市若干优秀生发奖学金,本校准备上报我。为此我十分辛苦,完成了任务。家长对于我获得奖学金的可能性也十分欣喜。最后,没有评上。这也是很好的经验与教育,即使是“好学生”也不可能事事心想事成。有成有不成,才是常理。其实这时我已经充分享受了好孩子、好学生能够带来的一切精神与物质上的好处。年年免学费,老师另眼相待,家长笑口长开。
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次下午上课以前,班上一位同学抓到一只小鸟,不知怎么办好,我兴冲冲地拿过来放入课桌。等到上课后,需要拿出课本与作业,我一掀桌盖,嗖地一声飞出一只鸟,全班哄堂,老师大怒,命我站立,斥道:“太放肆了!”我的这个“犯错误”的故事,是我的保留节目,给儿孙们讲,他们是百听不厌。
有一两个女生包括海云的原型,小性,北京歇后语叫做乡下人不认识樱桃,小杏(性)
儿!爱生气,有时与老师冲突,翻着白眼瞪老师,而另外的挑皮鬼就会趁机生事,“老师,***瞪您!”偏偏教师还绝对不准瞪,于是会罚女生的站,会搞得不可开交。还有些功课太差或不敬师长的男生,常常受到老师的训斥乃至体罚与变相体罚:放学不准回家之类。这些事都使我很受刺激,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也是三、四年级的时候,一些男生突然对某个爱告状的女生捣蛋,成群结队地跑到此女生的家门口怪声怪叫。我参加过一次,尝到了某种捣蛋的类似吃禁果的快感。班上有一个油头粉面的男生,每次见到我都要亲我的脸庞,我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如果身高力大一些,早给他一顿饱打了。他喜欢讲一些下流话,说是某男生与某女生在北海山洞里“咕叽咕叽”。又传授说,要唱流行歌曲《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唱到“团圆美满,今朝醉”时正好搂住一个人亲吻之。他边说边示范,他的一切给我留下的是最令我作呕的一个恶劣经验。我认定,这是坏人,我不明白一个男孩子怎么从小就这样无耻和恶劣。我长大以后,绝对不做这样的坏人。
《王蒙自传》 第一部分二、做诗与失眠(1)
二年级后半学期,为了作文课的需要,我买了一本《模范作文读本》。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范文中对于月亮的描写,可以说,我从此对月亮有了感觉,有了情绪,有了神往。“皎洁”“团栾”“清辉”“玉兔”“一轮”“一弯”“如盘”“如眉”“浮云掩月”“月明如水”……都使我沉醉入迷。从此我见到月亮就要凝视良久,就奇怪它的存在,它的形状和它的遥远。月亮使我突感寂寞,突然把自己与月亮与夜空联系起来对比起来,觉得相互都是无依无靠无道理无来头可讲,我与世界与天空与众星相距极为遥远,当然我自己极为渺小。
从看月亮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一个月亮,有星星,有天空,有白天,有黑夜,有我和家里的人,有那么多人。我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对于月亮的知觉有了对于世界的知觉的,我是怎么成了我的,知道疼痛,知道亲爱,知道急躁,知道恐惧的。这个“我”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怎么凑巧生到现在的中国的。为什么我不是唐朝生的?为什么我不是欧洲人?为什么我不是女孩?如果我是一只猫?一个蚂蚁?一条虫子呢?为什么打我我疼痛而打别人我就不疼痛呢?如果我没有出生,关于我的一切感受和愿望,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呀。
模范作文的令一个动人的主题是对于春天的吟咏。潺潺的流水。青青的草地。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海棠都令我入迷。老舍先生说过他不喜欢潺潺一词,并说他不知道何谓潺潺。我喜欢潺潺则是因为潺字的形象使我联想起小溪流的波纹——不知道这会不会使真正的语言文字学家气昏。而从此,不论是黎锦熙的歌曲:“桃花红,红艳艳,李花白,白淡淡”还是落华生的散文《梨花》,不论是南唐中主的“丁香空结雨中愁”还是温庭筠的“海棠花谢也,雨霏霏”,都使我有刻骨铭心,夺魄销魂之感。
模范作文中有几篇写母爱的文字,令我十分感动。有一篇是写自幼丧母的悲痛。我想起了幼稚园里学到的歌谣:
秋风凉,/天气变,/一根针,/一条线,/累得妈妈一身汗。/妈受累,/不要紧,/等儿大了多孝顺。
我确实也多次看到入冬前母亲准备被褥、衣服、缝缝连连的情景。与到了吃饭时候为做饭而操劳的情景。我忽然想到,母亲是会老的,是会死的,我们所有的人是地老的,是会死的,是一定要死的。一想到死我感到极大的压抑和虚空。
我立刻想到了养蚕的经验。姐姐比我大一岁半,小时候各种事多半是我跟随她,所以女孩子喜欢做的事我也常常参加,例如抓子儿、跳房子、踢毽……其中就有养蚕。每次遇到蚕吐丝的时候我就相当哀伤,因为从此蚕儿蛹儿蛾儿就在清楚地走向死亡,它们再不吃桑叶了。我想尽一切办法给吐丝的蚕给蛹给蛾子喂桑叶,当然没有效果。我亲眼看到一只只蛾子交配、雌蛾甩子,然后一个个枯萎死去,我完全无力回天。我知道明年从蚕子中还会孵化出大量的蚕,但是我清晰地断定,再有多少蚕也已经不是去年前年的“这一只”蚕儿了,这一只蚕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很可悲。
我早早就深深体会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悲剧性,远远比“蜡炬成灰泪始干”更绝望,更无计可施。
雨后的蜻蜓,夜间起飞的萤火虫,夏天的蝈蝈与秋天的蟋蟀,我也常常哀其生命之须臾。我喜欢养蝈蝈听叫声与养蟋蟀斗蛐蛐。听说有人用一个葫芦把虫儿放到里头,别到腰上,温暖着它们,就能把它们一直养到第二年春天,延长它们的生命近两三倍,我多次想找这样的葫芦,没有成功。
那时候大雨常常带来胡同里的没膝积水。我叠一只纸船扔到水上,目送它被水流和风带走,我想它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它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它将经历些什么呢?我,它的制造者与牵心者,不可能永远陪着它,这也叫生离死别吧。
我问姐姐,你说死是怎么回事?姐姐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样的生死观——死就和睡着了一样嘛。
姐姐的话并没有减少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却使我愈想愈觉得睡觉是一件可怕的事,果然,睡着了无知无觉,与死一次是一样的。我想的不是死像睡眠,而是睡眠像死。
我还想到我的身体并不健康,也许离死亡并不是那么遥远。一天晚上,我在一个神经质的状态中,喝了一大口极腥的鱼肝油,那时候的人认为鱼肝油就是最厉害的保健药品了。夜晚躺在床上,发觉一轮满月整好照在我的脸上,那时住的小平房,是没有窗帘布也安装不起窗帘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独,神秘。我感到不理解这个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无助。我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睡去——死去呢?我只觉得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着再陷落着。我几乎惊叫失声,我不敢入睡。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机:大约只有九至十岁。
我在《青春万岁》中写到过一个人物的童年失眠,尊敬的恩师萧殷批道:“儿童贪玩不愿睡觉是有的,不敢睡觉是不可能的。”大概我的这些经验只能说明自己的心理健康方面有问题罢了。
失眠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我从此只知道人必须硬着头皮活下去,该吃就吃下去,该喝就喝下去,该睡就呼呼地大睡最好。许多问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