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展望-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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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至少在西方世界,大多数人几乎无日不与器用接触,他们的精力几乎大部分用于适应科学技术所造成的器物。现代的飞机固然快速,但是人旅行的次数相应地增加。电话固然方便,但是人际接头的事件也相应地增加。这可以使我们明了,为什么现代西方的器用这么发达,可是并未给现代西方人带来安闲,反而造成紧张和忙碌。工业主义是今日世界文化发动的引擎。全世界正在这一引擎的发动之下忙着走。佛家不能与之抗,李耳拖不住它的后腿。
如前所述,繁缛化是文化发展的一个主要动力,如果人类的文化活动像别的高等动物的活动一样,只是为了纯生物性的生存或基本欲求的满足,那末其演变动力一定不及迄今之大,甚至会停止下来。果真如此,我们不难想象,人类现在的文化状况与一百万年前的旧石器时期相差无几。可巧,自古至今,有些文化在许许多多方面发展到满足了其中文化分子的基本生物需要就停下来,然而另外有些文化要件的发展则多少超过基本生物需要的程度。“茹毛饮血”式的吃是为了满足吃的基本需要。但是,“国宴”就远超过基本需要以外。很少能够参加“国宴”的大人先生会因少吃那一顿而饿得死的。太古时代穿兽皮是为了御寒;但现代穿巴黎时装则远出基本需要以外。敦煌壁画至少与直接的需要无关。人类在他们文化发展的途程上,常常为了一些无关实用的目标而努力。理想是其中之一。为艺术而艺术,使艺术的发展趋于纯粹。为学问而学问,使学问易于接近真理。画“最后的晚餐”并非为了最后的晚餐,所以不朽。如果说人类和其他高等动物有什么分别,那末这是一个基本重要的分别。
迄今为止,很少社会的文化分子安于把他们的文化之每一方面都停留在仅够满足基本的生物需要之阶段;而是在许多方面向着繁缛化或文饰阶段走去的。原始艺术便是很好的说明。南太平洋中复活岛(EasterIsland)上巨大的石像,法国的凡尔赛宫,纽约的帝国大厦,巴黎的艾佛塔(EiffelTower)和印度的泰姬陵都是显著的例子。在“物质文化”方面是如此,在礼仪方面也是如此,于是而形成“繁文缛节”。“历史文化”愈悠久者,繁文缛节之堆砌可能愈多。一个文化繁缛化过度,举凡行动、思想或反应方式都为繁缛所累,顾忌特多,这个文化是难免于溃崩之局的。
在历史中,一个文化过分繁缛化时,如果遇到外来文化的挑战,那末发生反应不灵的现象。如果这一外来文化是一少繁缛而又生机蓬勃的文化,那末原有文化殆难免于消灭的结局。自古文明帝国之败于“野蛮的”新兴民族,原因之一在此。宋帝国之败于蒙古人,明帝国之败于满州人,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此。新兴的民族因繁缛较少,无论是考虑问题,还是采取行动都牵挂较少;于是他们能充分施展能力,发挥锐气,而创建新的局面。
《中国文化的展望》 第三章 文化的重要概念 十 文化与价值
“人是根深蒂固的规律制造者。”这也就是说,在人的内心深处,喜欢制造一些规律。这里所说的规律,并不是自然律,而是行为所当遵守的规律。人在一方面喜欢制造规律,同时又要求大家遵守,在这背后蕴涵着价值与理想。克罗孔说:
人这种动物的天性似乎为着种种理想而努力,正如同为着基本的生存而努力一样。在这一田地里,理想同价值二者的范围几乎是相等的。可是,理想的概念中并没有“选取”或抉择的性质。选取或抉择乃价值的一个别异类(differentia)。况且,至少在公共的发言场合,“理想”一词含有“不可达到”的意思。不可达到,与可欲的及可能的意义相反。除有拟似神秘的意涵以外,理想还有来自柏拉图以及别处的玄学意味。因此,理想一词是否能够成为一个科学名词,令人不能无疑。也许有人说,一个理想是一个人或一个团体特别视为有价值的目标。阿底亚(ThomasO’Dea)提议把理想定义为“在一个假设的具体情况里一个价值之有条理的实现”。他举例来说明这个意思。孔制传统中国里的士君子,印度的独立,以色列的天国,都是理想。
当一个文化高度发展时,文化所构成的体群习惯常语言化或概念化而成理想的规范或行为模式。实在,每一个文化都或隐或显地有其文化理想。基督教文化有基督教文化的理想。###教文化有###教文化的理想。孔制文化有孔制文化的理想。这些文化理想,除了含藏在经典和世界观里以外,又形之于传统的社会规范。传统的社会规范规定个人或群体应该怎样。这类要求就是制定行为的规范型模(normativepatterns)。在涵化过程中,文化分子藉着规合于这类行为的规范型模而向该一文化理想趋进。就中国传统文化来说,这就是“法古今完人”,就是“希圣,希贤,希天”。一个文化的这一层界叫做理想文化(idealculture)。和理想文化在某种意义之下对待的,就是实际文化(realculture)。实际文化就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在实际行为中的文化。例如,“勿取不义之财”是理想文化中的一个项目,而我们日常的“忙财”则是实际行为中的文化。
我们在上面把文化分作“理想文化”和“实际文化”。严格地说,这一划分只是概念的划分。问题讨论到这里,很容易转出下面一个问题:实际文化是否能够完全规合于理想文化?我们的答复是:实际不可能的。何以呢?假定理想文化为一极限,实际文化向它逼近,这会产生下列几种情形。第一,如果一个个人的行为规合于一个文化理想的某一个要求或某一些要求,那末他不一定能在一切情形之下规合于一个文化理想的一切要求。就中国传统文化来说,确有文化分子不取“不义之财”。这种人可视“钱财若粪土”。但是,他也许好色。这就不规合于“圣人之教”,虽然“圣人”自己也不见得一定不好色。如果这个人既不好货又不好色,那末他也许好骂人。这也不合“圣人之教”,虽然“圣人”自己对骂人颇感兴趣……这样一直想下去,只要有一个要求他有一次不能规合,那末就是他在实际文化中不能完全规合于理想文化。第二,个人尚且如此,包含许多个人构成的群体的实际行为之更难规合于文化理想,那是更不用说了。第三,实际文化之向理想文化逼近时,逼近的程度之大小受逼近时文化分子所在的实际情境之影响甚至决定。在同质而且稳定的社会里实际文化规合于理想文化的程度大于异质的和不稳定的社会。这种变化很容易见之于道德行为中。在同质而且稳定的社会里,要婚姻关系稳定,要人说话守信,要人讲义气,都比较容易。可是,在异质而又###的社会里,要人规合于这些要求,那就困难得多。在一个社会文化的变迁里原有文化要件逐渐归于消失或废置时,规范型模常能延续一段时期,至少它在教堂或孔庙或学校教科书里存在。其实,在这种情形之下,这样的规范型模已与当前的社会情况不合了。例如,现在还要中国妇女守“三从四德”,是不会引起太多人附和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实际的内容和原有的道德动力。如果有任何权威把这样的规范型模予以倡导、强调或灌输,那末因它表面的应迫声威犹存且夹杂着现实权威,以致少有人敢于正面迎头反对,而不得不相率作表面的附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定会出现道德的“伪君子”,打起“道德官腔”。于是,道德愈提倡愈空虚,愈没有人听。到了这个地步,道德之被糟践,已是无以复加了。
《中国文化的展望》 第三章 文化的重要概念 十一 文化的普同基础和特殊形色(1)
价值是文化组成的要素。价值为文化质料的组织提供种种罗聚的方式。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个文化,必须深入地去了解它的价值系统。如果我们不了解一个文化的价值系统,那末该一文化的事物呈现在我们前面时,将为不知有何意义且在时空中偶然碰在一起的一堆东西而已。比如我们游历埃及。埃及人自己正在金字塔旁玩得起劲,我们则瞠目不解,只是傻笑。之所以如此,一方面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摸清埃及人为什么有这种动作之背后的价值系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在云南昆明等地看见美国军人常请中国小姐一起拍照,但常遭中国小姐拒绝。美国军人就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害羞。”他们的确不明白。他们从自己的文化价值出发,没有摸清那藉中国风俗习惯而展布出来的文化价值系统。“入境问俗”之必要在此。我们不能设想这个地球上有无价值含在其中的文化。我们只能设想有价值而尚未明文化或形诸社会实际的行为,例如,某些道德理想、宗教天国、黄金世界等等。价值常常藏在目的里面。人往往为实现某一目的而活动,因此也就是为着某一价值的追求而活动。美国商人疯狂竞争是为追逐经济价值;印度人曾成千地跳入恒河是为了追求解脱现世苦厄的永恒价值。价值是有生物禀赋并且在社会中生活着的人之文化的心灵活动之产品。这种文化的心灵活动回头又延续、丰富或改变文化。文化的改变常为价值的改变。
价值有属于某一个人的,或一小群人的。卓越的艺术家,时代的先驱,伟大的思想家,宗教的创建者,这些人物的价值常常是各自酝酿的。在他们的价值尚未得到众人了解与接纳时,他们的价值只是属于个人的。于是,他们受到冷漠,有时甚至受到迫害。苏格拉底,早期的皮卡索,早期的萧伯纳都是。一旦他们的价值被众人了解和接纳时,他们的价值便社会化了。在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中,最大多数的价值是社会活动的产品。当着一组价值只为社会中一小群人所分享时,这一小群人常被视为特殊人物。例如,“竹林七贤”、“四大寇”。
毫无问题,价值是每一个人的心灵真实内容之一。人的心灵与高级计算机的重要差别之一,就是人的心灵能作价值判断,尤其能作超越一个时代的好恶和一个人群的是非之伟大的价值判断。罗素就是这种人物,梁启超也有这种气象。个人所涵摄的价值,有时是他自己创造的,有时是社会价值的内化,有时是二者之混合。可是,无论是怎样形成的,个人的价值有而且只有这个人的价值才是一切的价值的真正着落点。离开这一真正着落点而谈价值,一概是虚构(fiction)。同样是文化价值,有个别差异。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固然多由社会价值的内化形成,但毕竟在他个人私有经验里涵育。当然,他在其个人私有经验里涵育的价值,一旦见之于行为,可能受到社会的接受。如果他的价值受到社会接受,那末便是得到社化。于是,他产生大家的事即是他自己的事之感觉。他做公事与做私事一样认真。在一个群体中,如果大多数人的价值取向相同或辐辏于同一目标,而且又得到种种鼓舞,那末就会发挥巨大的动力。在历史上,许多划时代的运动之所以能够成功,都含有这个必要条件。狂飙时代,明治维新,德意志复兴,土耳其复兴,工业革进,美国拓殖,辛亥革命,北伐运动,战后亚非反殖###动,都是显著的例子。
然而,这一点也不意含着说,一个群体或一个时代大多数人分享的价值,一旦离开了一个一个的个人心灵,尚有一个独立的实体存在。如果尚有这样一个独立的实体存在,那末它是挂在哪棵树上的呢?如果许多个人集成群体时有共同的价值取向,那末可能表征而为共同的模式行为,例如,行纳粹敬礼,唱国社党歌,打杀犹太人,争取生存空间。在这类情形之下,我们说有一个“普遍的心”,这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拆开一个一个的个人的心灵,哪里去找那样的一颗心?依此,某一价值在某一时代为某一群体所共享时,我们就说这一价值乃群体价值。价值之这样的群体性适足以表现其无名性,而且为什么像是从“良心”发出的。任何价值,当开始内化时,似乎是新的。但是,为时既久,而且前后左右上下的人都是一样的,这种新异的感觉逐渐消失,而且日渐觉得是“若固有者”。中国文化分子从前之敬皇帝就是如此。因为敬久了,就不成其为问题。人间有些所谓“真理”常常如此。在这种情形之下,价值对个人及群体的支配力,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增强。因为大家未自觉而视若当然,行之习之而不察之。这是文字前期的社会的一大特色。
《中国文化的展望》 第三章 文化的重要概念 十一 文化的普同基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