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4期-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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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那一万块钱,他早就知道了的。他也明白母亲的心思。一万块钱看起来很多啊,为了这一万块钱,三江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流浪,二江没日没夜地干活,母亲没日没夜地喂猪,而他却瘸着腿,在家里编着筐子。
大江想把这一万块钱给三江,让他和相恋多年的女孩子结婚;大江也想把这一万块钱给二江,让他娶个媳妇,哪怕是那个神经病。二江太可怜了,活了这么大连女人都没碰过。
如果没有了这一万块钱,大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去趟城里,能不能再看一眼梅子。
一想到梅子,大江心里难过极了。
五
孟婆婆看着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坐在她的面前。大江坐在那儿像往常一样捶着大腿。大江自从摔坏了腿之后他就养成了捶腿的毛病,他的腿像是木头一样,怎么捶也没有反应。有时候大江坐在那儿能捶一个晚上,每捶一下孟婆婆的心就猛烈地抽动一次,后来大江捶得多了,孟婆婆的感觉开始变得麻木。
孟婆婆在开会之前,心里来来回回地想了很多遍了,她像村长上任的时候演讲一样,一次一次地在心里编着演讲稿。孟婆婆知道今天的会和以前的不同,她稍微不注意就会伤到某一个儿子。当然这会议的最终结果是要伤二个,一万块钱只能完成一个希望。
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沉闷,大江还在捶着腿,二江快要把头钻到裤裆里去了。二江自从一进到屋子,就把头埋到腿里去了,好像这次会议与他无关。三江呢,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吊儿郎当地坐在床上,腿像抽疯一样晃着。孟婆婆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但她面对三个儿子的时候孟婆婆却犹豫起来了。比如她表面上显得平静,其实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三个儿子的婚事都摆在眼前,三个儿子的真实情况都装在孟婆婆的肚子里。孟婆婆知道,那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是真心看上了大江,只要她能拿出一万块钱,那个寡妇就会马上和大江结婚。如果寡妇和大江结了婚,二江怎么办呢?二江想那个疯女人快要想疯了,每天晚上孟婆婆总能听到二江在床上烙烧饼,那张小床好像承受不了二江的重量一样,咯咯吱吱地叫。这一叫就把孟婆婆的心给叫乱了,她觉得二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错过了这个疯女人,二江也许一辈子就要打光棍了。
孟婆婆把两个儿子摆出来之后,然后再想到小儿子三江。三江倒是比他们哥俩幸运,在几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女朋友,但这个女朋友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三江这几年拼命地在外面挣钱,就是为了早日把女朋友的关系公开。这样一想,孟婆婆又把重心转移到三江身上了,如果三江这个女朋友吹了,三江也可能要打光棍了。这一万块钱有大部分是三江的血汗钱,就这样转让给两个哥哥,三江嘴里不说,孟婆婆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孟婆婆在心里想来想去的时候,一直在床上晃腿的三江说话了。三江看着孟婆婆:妈,你发什么愣?有什么话就说嘛。三江毕竟在城里打了几年工,也不喊娘了,而是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喊起了妈。三江第一次喊出这个字的时候,孟婆婆好久没反应过来,倒是二江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什么妈妈妈?土不土洋不洋的!
二江把头抬起来,大江也停止了捶腿。他们都把目光转向孟婆婆。一时孟婆婆竟然没有勇气接受两个儿子的目光,她感觉在他们的目光下面,有一股火焰迅速冲过来,像麻绳一样包围了她。孟婆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气氛又沉闷起来,一直在院子里狂叫的狗竟然不叫了,它走进屋子里,挨着孟婆婆蹲下来,用热乎乎的舌头舔孟婆婆的手。孟婆婆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三江,三江却装出没看见的样子扭过头去。
孟婆婆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她絮絮叨叨地扯了一些西家长东家短的琐事,也就宣布会议结束了。二江气呼呼地跑出去,那扇木门像要被他掀起来一样。孟婆婆突然淌下泪来,她生怕两个儿子看见,连忙扯着围裙去了灶房。三江跟过来埋怨:二江像个特务一样。
孟婆婆涮着锅,很仔细地涮着。突然她对三江说:也许我就不该生下你们。
三江满不在乎地说:是啊,不生下我们你可能比现在过得快活呢!我他妈的想开了,我将来一个孩子都不要,吃喝玩乐一辈子。要孩子干嘛?有好的环境还好,如果像我们这样还不如当初不生呢。如果不生我们三个你肯定比现在活得快乐,你信不信,妈?
孟婆婆没吱声,一下一下地涮着锅。
三江讨了个没趣,又跑到大江面前。三江问大江将来会不会要孩子,他告诉大江人们都希望要个孩子防老,其实一点用也不管。三江怕大江不相信,就举了很多例子给大江。大江抽着烟说了一句:二江真可怜,他比我们俩可怜多了。
三江不解地:他怎么可怜了?
大江不看三江,而是把眼睛转向天上的月亮。
三江追问:二江怎么可怜了?
大江一字一句地说:二江告诉我他不知道拉起女人的手是什么滋味。大江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想暗示三江把这个机会让给二江,就算娶进来那个疯女人马上死了,也得给二江操办这事。自己虽然残废了,但毕竟有过梅子。就算三江这辈子打了光棍,他也拥有过爱情。二江呢?二江什么也没有过,一个活了三十多年的男人,没有女人太遗憾了。
三江没把大江的第一句话放在心上,他像小流氓一样嬉皮笑脸地建议说:哪天可以带二江到城里,花五十块钱就可以找一只漂亮的小鸡。大江听了三江的话,起身走了。三江马上窜出院门,吹着很流行的口哨约秋秋去了。
三江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他不会抢这一万块钱,如果秋秋同意就等他,不同意三江也就无所谓了。三江现在是想开了,他的幸福并不是仅仅因为秋秋。三江表面上是一个马大哈的孩子,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的内心敏锐得很,在灶房里孟婆婆的沉闷已经刺激了他。三江一定要想办法挣钱。三江希望把这次机会让给大江,二江毕竟是弟弟,再急也不能看着哥哥打光棍自己结婚。三江想好了,先把大江的婚事给解决了,二江的婚事也等不了几年了,就算自己去扛水泥袋子,一个月攒三百块,一年就三千多,三年就可以给二江娶个媳妇了。
三江想到了解决的办法,所以也不在乎家里人是什么情绪了。他显得非常高兴,像自己马上要结婚了一样高兴。
六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孟婆婆的犹豫和三江的沉闷,打死二江也不会把那包老鼠药放到蛋炒饭里。那锅蛋炒饭其实也就放了一个鸡蛋,孟婆婆因为他们拉土出力大,就特地变着花样来犒劳他们。
一大锅的蛋炒饭虽然只放了一只鸡蛋,而且因为油少,米饭还白生生的没有变色,但已经吸引了他们早早地收工回家了。
二江收工回来就钻进了厨房,他拨拉了一小碗吃着。而大江和二江却在压水井边洗头洗脸。拉了一上午的土,出了一身的臭汗,三江端着凉水,哗啦啦地往大江身上倒着。大江一边笑一边给三江说着笑话。
二江坐在那儿吃蛋炒饭,他的眼不时地看着在灶房边忙碌的孟婆婆。孟婆婆正打开土缸,伸下手去捞腌黄瓜。二江看着孟婆婆把半个身子伸到土缸里的时候,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这时上前推一推孟婆婆,说不定孟婆婆就会淹死在土缸里。那个土缸因为腌了许多黄瓜,所以盛了大半缸的盐水。二江出门的时候经常探到缸前,从水里看看自己的头发乱不乱,衣服是不是扣得整齐。
二江这样想着,他感觉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但二江又坐了下来,他想,孟婆婆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把外面的两个搞死,这样就没有人跟他争了,也不用虚情假意地推来让去。二江的这种想法有了好几天了,他起初的时候并不想把大江和三江药死,他只是埋怨孟婆婆不该生这么多孩子。如果孟婆婆只生他一个的话,他还至于等到现在没有女人么?
二江折腾了一晚上,一大早他就去买了老鼠药。那个卖老鼠药的人是二江的本家,按辈份二江该叫他为爷爷。只是这个本家爷爷太年轻了,刚刚二十三岁就有了孩子。本家爷爷看到二江就像以前一样开他的玩笑,说二江就是打光棍的命,如果二江能娶到媳妇的话他可以学王八爬着走。本家爷爷虽然结了婚,还有了自己的儿子,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说起来话来是一根肠子。他压根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么一个玩笑,促使二江下了决心。
在年轻的本家爷爷面前,二江难过得快要哭了。虽然他明白这是人家开玩笑,以前他们都这么开的,但这一次二江却受不了,这些话像一根针一样一下子扎到二江的心里。他第一次没搭理本家爷爷的话茬,扔下钱就走了。
孟婆婆捞起了黄瓜,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二江听到三轮车丁丁当当地推进了院子。不用站起来,二江就知道是谁来了。那个吃了西家吃东家的老媒婆来了。
孟婆婆掀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迎了上去。二江还能听到大江和三江的笑声。二江的身子突然抖动了一下,他虽然没起身,但两只耳朵却伸了出去。
老媒婆笑嘻嘻地问孟婆婆考虑好了没有,那个寡妇等不及了。如果这边真的不行,人家就要答应下一家了。
孟婆婆没有接话,但三江的声音却传了进来。怎么不行?我妈早把钱准备好了。
三江的话像巴掌一样,响亮有力地打在二江的脸上。二江伤心地想:果然没有自己的份,连最起码的虚情假意也没有。看来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怪不得娘一直不肯开口。原来在他们心里早就把他踢出去了。
二江不再犹豫,把身上的老鼠药洒到蛋炒饭里,然后用筷子搅拌了一番。
七
三江突然没了胃口,起初他听说孟婆婆炒了蛋炒饭的时候还高兴得不行了。三江特别愿意吃蛋炒饭,以前在城里的时候他就喜欢吃。
因为老媒婆的突然到来,孟婆婆钻进灶房里又搞了几个凉菜出来。老媒婆坐在那儿,守着一大碗蛋炒饭,眉飞色舞地向孟婆婆描绘着幸福的图画。她说这个寡妇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男孩,如果嫁给了大江,不用一年肯定能抱上孙子。
孟婆婆显得一点儿也不高兴,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一样。
一铁锅的蛋炒饭盛了五碗,除了大江和老媒婆的多了一些,三江和孟婆婆的蛋炒饭刚刚平碗。孟婆婆怕老媒婆吃不饱,还特意留了小半碗,看起来是等会吃,其实是留给老媒婆的。
三江临吃饭的时候去了灶房一趟,他明着是去拿喝水碗,其实是想找二江聊聊。但二江埋着头,根本不理他。三江失意地退回堂屋,端起碗吃起饭来。三江觉得孟婆婆炒的蛋炒饭不仅没有鸡蛋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出来怪味。三江皱着眉头的样子被孟婆婆看在眼里,她问是不是炒得不好吃。
因为孟婆婆说了这句话,桌子上的人都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三江几口就扒完了蛋炒饭,老媒婆苦着脸一点一点地吃着。倒是大江吃得很香的样子。三江想,也许大江是装出来的吧。这蛋炒饭真的是太难吃了,有一股甜不拉叽的味儿。
整个午饭,二江都没有来堂屋一趟,三江去了几次灶房,都看到二江埋着头,好像那头抬不起来一样。三江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肯定伤了二江,所以三江扒拉完饭后就再次跑到灶房,他想给二江说一说自己的想法,给二江鼓鼓劲。
三江怀揣着满肚子的话向灶房走去,在他还没有走到灶房的时候,老媒婆就捂着肚子喊叫起来,三江一惊,接着又听到大江和孟婆婆的喊叫。三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准备转过身回堂屋的时候,肚子下面像被人捅了一刀,剧烈的疼痛让三江抱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三江倒地的时候,院子里的黑狗突然扑了过来,那只黑狗嚎叫着,低呜着,奔进灶房,拉扯着二江的衣服。二江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任黑狗拉了好久他都一动不动。
黑狗急了,一下子咬住了二江的耳朵。二江疼得暴跳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二江走出灶房,他慢慢地走过三江,走过大江,走过老媒婆,然后停在了孟婆婆的身边。
娘,我会有老婆的,你也会有孙子的。二江低语着,扑嗵一声跪下了。
童仝,1975年出生,山东威海人。在《大家》、《山东文学》、《雨花》、《广州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三部。新浪网专栏作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