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春意闹-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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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给我看。”
“好。”陈敖接过笔,熟练地蘸墨,很快地以工整小楷写出两个人的名字。
“你的字很漂亮呢,这是集二十年的功力吧?”
“科考要求字体整齐漂亮,加上天天写字,这功力就练出来了。”
“你有二十年的写字功力,我也有十八年的做菜功力,我可是一出生,就在灶台边剥菜叶玩耍,捏面团子长大的喔。”
“以后还会继续捏下去?”
“当然了。你呢?继续写下去?”
那曾经稚气的瞳眸变得成熟,闪动出慧黠的光芒,他明白她的用心了。
他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笑道:“软软,你拐我乖乖念书,回去当官?”
被他识破“诡计”,她仍是稚气地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笨手笨脚的,升火都会熏黑脸,一定当不来大厨。”
“我可以慢慢学。”
“要学到像我姐那么厉害,要二十年喔。”
“二十年就二十年,我就是不当官了!”陈敖赌气地道。
“孩子气!你忘了当初的心愿,当官是为了安慰娘亲在天之灵,也为了报答陈伯伯吗?”
“我做了四年县令,尽心尽力,也达到目的了。”陈敖幽幽一叹。
“陈伯伯怎么说?”
“他说,他又没拿刀架在我脖子逼我去考科考,当初我能考上进士当了官,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机运,他才懒得管我。”
“所以,你现在只是一时不顺心,说了不想当官的气话。”
“当初金榜题名时,我的确很高兴,也充满热情想要有一番作为,可在这大染缸过了一遭后,心情已经不复当年的单纯了。”
他的眉头锁上郁结,这也是他回到苏州后常常流露的神情。
米软软为他忧愁,他曾是天上最亮的一颗受人瞩目的星星,却被别人硬生生摘下,掼落地面,他再怎么洒脱也难以承受这份极大的失落感呀。
她要他不管在哪里,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
“敖哥哥,暂时别想那么多……”
陈敖的口气急了起来。“软软,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看到不顺眼的事就要说,不公平的事就要管,做为一个芝麻小官,只会不断得罪人,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要去宁古塔了,你若嫁给我,会担心受怕,会吃苦啊!”
米软软坦然笑道:“这就是我敖哥哥的脾气,我若嫁你,就准备跟你一起去那座塔。”
他按住她的肩,苦笑道:“你也来说玩笑话了,我怎舍得让你吃苦?我是该改改脾气了,县令饷俸虽少,但还养得起你,为了我们将来,我会学习内敛些、沉默些,守本份,不要太招摇……”
“如果你是为了娶我、养活我,这才委曲求全,我宁可你不再做官了。”
“软软,你不是希望我回去做官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一时丧气,白白抛了过去二十年的努力。”米软软眼神笃定,笑容有着一抹灵秀。“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好,我就是要你做自己。我要你是那个有趣、爱打抱不平、大胆讲话、不知死活的陈敖,这才是我的敖哥哥。”
“那你希望……”
“顺你的心。”她按住他碰碰跳动的心脏。
他的心,已放置在她的手上。
他的软软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检视他心底深处的死结,并且一步步地、灵巧地为他解开。
历经免官风波,他厌倦官场的黑暗一面,不是他禁不起打击,而是他的率性不见容于官僚文化。
扪心自问,他念了书,考了试,当了官,顺其自然,依从世俗和他人期望而行,为老百姓做事,从来不为自己求过什么,要升官,要去职,从来就是无所谓,原来,他并不是那么汲汲营营高官厚禄。
即使有幸做到一品大学士,还是得在皇帝面前低声下气,扮无知,装谦逊,处处迎合,卑躬屈膝过一辈子,只恐怕他还学不会低头,就先被砍头了。
顺己之心,为所欲为,了无挂碍。
“可我这种被免官的,除了再当官,不知还能做什么。”他又感到颓丧。
“你会的东西可多了。”米软软扳起指头,一一为他数着。“你不只会做官,也会读书、考试、写字、唱曲、弹三弦子、哄小孩、吃饭、睡觉……”
有如曙光乍现,陈敖突然跳了起来,大笑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是我自以为还在当大老爷,拉不下身段,忘记我还有很多本领啊。”
“你在说什么呀?”米软软扳了几根指头,楞楞看他。
他拉起了她,抱在怀里,神色完全扫去阴霾,笑道:“软软,我小时候都哭过墓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想回去哭墓?”
“未尝不可,要哭就哭得最好听、最响亮,唯我独尊,别人再也无法取代。”
“你吵死人了。”她好爱看他充满自信的神情喔。
“软软,软软,你真好。”他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凝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你什么时候长大了?变得这么懂事,这么体贴,这么会哄我说话?”
“我本来就长大了,是你把我看小了。”
“真的不一样了,从那天你和我道别,你就不一样了。”他仍是盯住她的脸,想要寻找答案。
“别瞧我啦。”他那眼睛像是两簇火,烧得米软软浑身火热,薰出脸蛋的两朵红云。低下头,拿着指头在他胸前划呀划地,羞怯地道:“其实,一直都是你在疼我、哄我,甚至在你离开的前一晚,在那种最无助的时候,你也要哄我安心,所以我知道你对我……嗯,真的是很好。人家说,嗯,嗯,那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我不会飞掉的,你翅膀折了,我会撑着你,陪你一起飞,一起担当……唔?”
话未说完,一个火烫深情的吻已落在她的唇上。
陈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轻柔地寻觅她的小舌,碰撞着,挑逗着,深深交缠缱绻,将满腔浓情蜜意送进了她的心底深处。
窗外传来鸟雀鸣叫,清脆悦耳,吐露早春的讯息。
“软软,也许我以后会很穷……”他咬着她的耳朵。
“跟我做学徒啊,我每个月给你一百钱。”
“做什么事?”
“你不是很会打板子吗?你就拿板子将活鱼打昏,再刮鱼鳞……”
“软软,你饶了我吧。没有比较轻松的差事吗?”他将一个个笑容印在她脸上,与其打鱼,不如来打印吧。
米软软被吻得全身酥软,笑道:“敖哥哥,你别亲了……哎呀……别乱摸……”她的脸全红了。
他安份地放开她,却又迫不及待捧起她娇羞的小脸,注目这张令他深深动心的容颜,许下了承诺。
“软软,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重新过活,不再想那当官的事。一年后,我定要你安心稳当地嫁给我做老婆。”
真是愈讲愈难为情了,那双大掌又揉得她脸红心跳的,眼见他又要亲过来——嗳,这是大白天耶,她还要回去杆面皮呢。
“要我嫁人?你再等十年吧。”米软软脚一蹬,红着脸跑了。
一出房门,就看到院子里坐着姐姐和姐夫,笑逐颜开地向她看来。
她更加窘迫,谁也不看,捏紧辫子跑进厨房。
“软软!”陈敖追了出来,一见到院子的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娃娃般的脸孔红了一红,还是跟着追进厨房。
冬阳温热,暖烘烘地十分舒服,安居乐和米甜甜趁着午后空闲,抱着双双对对晒太阳,安心心蹲在他们前面,拿石头在地上画大耳朵的爹。
米甜甜笑道:“乐哥哥,你不是想再盖房间吗?”
“是啊。”安居乐双眼有了光采,开始规画。“我们后面还有地,可当初的钱只够盖四间房,现在又存了一些钱,心心、双双、对对会长大,软软也会生小孩,还有多多要娶老婆,我打算盖个两层屋子,这样应该够住了。”
“乐哥哥,全让你打算了!”
一年后,北京,紫禁城,上书房。
乾隆翻阅一份厚厚的摺子,看了又看,问道:“敏中,这就是今年选任的官员?怎么没有陈敖的名字?”
呜,皇上的记忆未免太好了。于敏中暗吐一口气,忙道:“这名单上有的已候任五、六年,有的学养兼备,重新调任,个个都是吏部精挑细选,再请皇上下旨发布。”
“这些人的资格都很好,朕就批了,不过陈敖读了一年书,也该叫他再度出来历练。”
“皇上,提起陈敖,臣不得不据实上禀。臣听到一些消息,那陈敖并没有闭门认真念书,反而在苏州市井厮混,如此自甘堕落,臣实感惋惜呀。”
“他做什么事情来着了?”
“听说他三餐不继,为了糊口,在饭馆里当跑堂送菜;有人看他可怜,给点小钱叫他写些字;还听说呢,他没事就找一群小丐,唱曲儿给他们听。唉,大概是摘官这事打击太大,发疯了。”
“你全是听说的,当真?”
“皇上,千真万确,这些事都是经由苏州知府传到江苏巡抚,再转到两江总督继而直达京城臣的耳朵,所言不假也。”
“传了那么多只耳朵,都传讹了。”乾隆合起摺子,笑问道:“朕前几日陪太后看一出南方最新流行的戏,叫什么哭墓状元的,你看过吗?”
“臣没看过。”
“朕告诉你,那是演一个哭墓娃娃力求上进的故事,请他如何苦读考上状元,如何得到红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侠士帮助,又如何和贪官污吏对抗,剧情扣人心弦,太后和朕的嫔妃都感动得抹泪了。”乾隆顿了顿,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陈敖。”
“呃?”于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陈姓者何其多,说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吗?下回朕下江南,找这位陈敖过来瞧瞧。”
“喳!”
呜呜,他不管了,陈万利那老儿又送来一幅唐伯虎真迹名画,要他在皇上“万一”提起陈敖时,务必说尽坏话,别让皇上再找陈敖回去当官了。
他该说的都说了,是陈敖自己写戏出了名,不关他的事呀!
“不过,朕觉得那出戏还是不够好,结局老套,照样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归隐深山,难道这些文人没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吗?”
“他们是该出来为朝廷效力,这样躲起来采菊东篱下,独善其身,算什么嘛!”于敏中打蛇随棍上。
“嗯,敏中为国着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记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选任官员的时候,注意一下陈敖。”
“喳!”
提醒就提醒,于敏中不信皇帝日理万机,明年还会记得那颗芝麻陈敖;更不信吏部在衮衮求官的冗长名单中,会特意挑出不送礼的陈敖。
总之,再见啦,陈敖,回去写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腊月红梅花开时,苏州,虎丘义学。
那个应该“采菊东篱下”的失意丢官县太爷,此刻正面对几十只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他们琅琅吟诵着。
“要为人,须读书。诸般乐,总不如。识得圣贤的道理,晓得做人的规矩。看千古兴亡成败,有如目见耳闻;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离家出门。兵农医卜,载得分明,奇事闲情,讲的有趣,这是读书的乐。”
跟孩童有模有样地覆诵,一张张小脸蛋容光焕发。
“先生已经讲解过这段内容,还有没有问题?”陈敖问着底下的孩童。
“请问先生。”一个小男童举起手,不解地问道:“你说读书求学问,有了学问可以做什么?”
“有学问就当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我爹说,学会认字就好,他没钱让我念书。”
“先生说,我们不必交钱,是县衙出钱买纸笔,租屋子,我们才能念书。”
“念书要考状元吗?我娘说我没命考状元,还是回家卖汤圆。”
“大家安静。”
陈敖右手握着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发出声响,众孩童立刻安静无声。
看来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陈敖整整神色,摆出课堂上应有的严肃脸孔。
“先生告诉各位,读书是求取学问的一个方式,我们可以从书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让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诉各位,世间还有许多学问,是经由实际生活累积经验,就像阿东帮娘卖汤圆,也是一门学问。”
跟孩童听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转睛望着先生。
“做汤圆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样的糯米才香?又要怎么搓汤圆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兑多少水?煮多久才不会糊烂?这就是煮汤圆的学问。先生就不懂这门学问,遇到煮汤圆时,还得来请教阿东,阿东煮得好的话,没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卖汤圆的状元。”
“哗!”有些孩童听懂了。
“我爹打铁,我也要认真打铁,将来做个打铁状元。”
“我要当牵牛状